桔梗

明治pa

一期鹤

出场人物:烛台切,一期一振和他的弟弟们,鹤丸

设定:鹤丸和弟弟们一般大

略18

糖分为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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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起失去的那只眼,烛台切的心情有些微妙。他先对失去眼这件事略带不屑,又颇有丝丝悔意,最终还是没能调整好心态,但的确先开口了。

“之前和别人打架的时候弄的,你可千万别这样。”说着把眼罩掀了起来,鹤丸皱着眉直摇头,于是他又把眼罩放下。

“不过还好,要是能当上检校,别人就不会拿这个笑话我了。”

他们没比外面的石灯笼更高,鹤丸回新屋时曾偷偷回头望过,只能看到烛台切的深色的头发,自己则比他又矮了半头。石灯笼上刻着“琴屋”,而周围则是和他们一样的小人家,各自卖着什么维持生计。鹤丸并不清楚都有哪些人家,来接他的伙计指望着他吃口好饭,每次感谢完三弦师傅,扭头就像赶牛一样拽着他走。

若怀念某个人,或者偶遇某天明亮的早晨,或者绝处逢生,心里就会生出一颗种子,抽出藤,为周围的一切染上特殊的色调。烛台切黑色的眼罩,还有底下那只眼,或许还有他说的话,鹤丸似乎可以找寻任何一个理由去憧憬这条神秘的街,对这里充满怀念,即使夜里睡得正熟便被拉起来走到这里。

每当烛台切说到三弦,鹤丸都会很自然的沉默。

“我娘说,三弦是心灵的声音。总有一天你会爱上它的。”

这里曾来过一位盲人,师傅看他求艺心切,就没多嫌其贫困,收了。鹤丸来的时候,这位盲人已经出师,准备离开大坂,当一个流浪艺人,到处为人弹琴。师傅为他举办了一个琴会,他也没有谦虚,自奏一曲《桔梗》,弹哭了在场所有人。

若三弦能让人笑,那也一定会让人哭的。鹤丸坐在最角落,直直的瞪着这位盲人:他皮肤黝黑,嘴边都是胡渣,头发自然卷,在肩上扎成一束,身上的褂子补丁满满。弹琴时他的表情淡漠,手上划出的曲调却是令人撕心裂肺的样子。师傅没有抽着鞭子教训他,告诉他如果挤出一些泪,大家会更心疼,会多给钱,就像自己之前看到的,在新屋里被鞭子抽着,被逼着露出笑容的艺伎们那样。鹤丸想,或许是师傅没收他钱的缘故。

三弦给人带来的明明就是痛苦。

但烛台切说那句话的时候,看起来很幸福,好像在说,三弦即使作为他身上的一部分也无所谓。

鹤丸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足袋,大拇指正蒙在里面挣扎。

或许别人会很幸福吧,听三弦的那些人。

他转而看向烛台切站着的地方,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屋子里,正站在师傅旁边和其他人打招呼,留他一人在门外。他想逃,但又不敢逃——无依无靠,而且捉回去的话,等着他的会是生不如死的惩罚。之前因为不肯弹琴被罚晚上脱光了站在外面吹冷风,鹤丸根本撑不住,迷糊糊的睡着了,于是又被扇耳光。鹤丸眼神涣散,无神的在路上搜寻伙计的身影。

一个鲜艳的旗帜样招牌入了他的眼,不如说是下面站着的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吸引了他。那些孩子围着一个包着头巾,穿着米白色围裙的男人,那个男人手上端着盘子,表情安详。他们看起来很开心。招牌上画着竹签丸子,暖帘上也是——那个男人掀起暖帘走进屋子,孩子们坐在外面的石凳子上甩着腿,旁边放着那个盘子,有个男孩子站在他们面前,好像在讲什么故事。

我也想加入!

鹤丸被伙计拉着手拽走的时候,他的眼还留在那个点心店前,他不停的回望,店前发生的事情在脑中断断续续的连接。不仅如此,在被伙计呵斥的时候,他的耳朵还能听到那个店家的笑声。那笑声不像醉酒后的放肆,也不是强颜,而是带着近畿独特的韵味,在冗长的街道里融化成风,吹进了他的衣衫。鹤丸颤了一下,嘴忽然有些淡——他曾见过一位艺伎偷偷用手帕包了一块点心,护在胸前,好像这东西比他身上穿的东西还昂贵。但生活中尽是讨厌的三弦,他就像忘记了街上的一切一样忘记了自己可能会喜欢点心。而现在,他很想去那家店门前,成为那些孩子的一员。应该是点心的力量吧,还有那笑声,鹤丸坚信那里不会出现三弦。

那里的确没有三弦。

那天带着头巾的男人是店老板爱笑的长子,老板娘和京城的一个男人跑了,老板在不久前因为伤心过度离开了人世。家里留下的子嗣多到令人不敢相信夫妻间竟会是这样的结局。不过世事难料,正如长子说起他的母亲,毫无责备的意思:母亲选择了她想要的人生。

这家店有什么呢。晚夏明亮的清晨,这位长子会把一个大桶搬出来,接着去井里打水,混上糯米,借着自然的光,搅拌均匀。他肩上有白色的棉毛巾,手上也攥着一个,身上的衣服是深色的,和天的颜色很像。他吃力的伸出手,又收回,不一会儿头发开始滴汗——有一次他看到长子的汗滴到了糯米糊里,又看到长子愣着站在那里好半天,实在是没办法而继续搅拌的样子。

听新屋的前辈说,点心是一种叫“甜”的味道,可以让你忘却一切受到的惩罚,也就是“苦”。鹤丸此刻也确信自己听到了一个声音,它于三弦外叫嚣存在——点心是真正能拥有幸福的。

当鹤丸鼓起勇气走近那家店的招牌时,那位长子正拿着扫帚扫门前的落叶。火红与苍黄组成的金秋,他的头发像是为此注进一汪清泉,让人重新回想夏天的炎热。鹤丸站在落叶中,看对方淡淡的笑着,握着和他一般高的大扫帚,轻松的聚起散落一地如碎片般的树叶。扫到鹤丸的脚下,对方抬起眼,看他颇为紧张,表情有些僵硬。

“哎呀抱歉,是来买丸子吗?”

鹤丸没有钱,于是涨红了脸,重重的摇了摇头。

“啊,那是来找弟弟们玩吗?弟弟们还没回来,你先进来坐……”

“不不不是的……”

对方暖帘掀到一半,疑惑的回望鹤丸。鹤丸赶紧瞥向琴屋,终于看到伙计,于是连招呼都没打就跑开了。

那位长子似乎经常被滴下的汗困扰。

鹤丸曾看他试了各种各样固定头发的方法,但都因为身体移动幅度过大,最后弄的东倒西歪。汗滴进去还好,要是什么竹片啊,草啊沾进去就不行了。鹤丸无意间得到了一个发卡之后,再也不忍只是路过。

“我能看您搅拌吗,不会很久,就一小会儿。”

那个发卡是金色的,上面的宝石掉下来了,只剩花的空壳。看对方不知道怎么戴,鹤丸让他蹲下,自己则是抚上他的额头,顺着脑袋按好刘海,最后夹好。

此后,鹤丸再也不想听烛台切所说的任何一句有关三弦的话,不仅如此,连上课都令人无法忍受。当然,师傅和新屋的老鸨自然不会同意他这样。这些就像和那桶糯米糊天生排斥,而所有一切都指向三弦,告诉他没有其他的选项,他必须跪在烛台切的话前,逼自己爱上它。

当再次来到店前,听到那些孩子喊这位长子“一期哥”的时候,鹤丸忽然有些不知所措。他也想喊“一期哥”,但又碍于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份,还有是新屋未来的艺伎的事实。他甚至连普通的“哥哥”,或“叔叔”都喊不出口。

“之前的发卡很好用哦,谢谢你啦。”看鹤丸正凝视自己的弟弟们,弟弟们有点好奇但又有点怕,一期便走过去,“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?”

“鹤丸……”鹤丸回过神,抬起头,小心翼翼的看着一期。

“一期哥,喊他一起吃点心吧!”一位元气满满的少年在为他的哥哥出主意。

“那,鹤丸君,介意和我们一起吃点心吗?”

还没来得及回答,鹤丸看一期直起腰,准备走进屋子。其实比起吃点心,此刻他想抓住一期的手,让一期救救自己。但在半空中的手,像是被弟弟们按下,他们围过来打量自己,像是从未看到过的珍宝一样。

“我穿他这身桔梗纹的浴衣会好看吗?”长相清秀,留着长发的少年问道。

“这个纹挺常见的啊,要不有空帮你找找。”戴着眼镜,手上拿着算盘的少年回道,“看起来的确好看,要是赚了还能贴点家用……”

七嘴八舌之中,鹤丸收回了手。

在这里,吃点心似乎还有一个仪式:每个弟弟都要感恩一天的收获,然后感恩一期哥,最后领走属于他们的点心。一期端出点心的时候,大家先争着看是什么,然后自觉地排好队,一个一个的拿。当这个仪式配合好秋天的傍晚,自然为他们镀了层金,而这一切,又让鹤丸想到了神社的神乐铃,奏响的也的确是对神明的虔诚。

最后还剩一个是给鹤丸的,大家都笑嘻嘻的起哄,让鹤丸赶紧到一期哥那里拿点心。

“真是让我好找……”鹤丸还没突破自己,那位伙计就跑了过来,拉起鹤丸的胳臂,“抱歉,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说着鞠了躬。

“请您放心,没有给我们添什么麻烦。不过,留给他的点心,让他拿走吧。”一期进屋拿出了竹叶包好,放到鹤丸手上,“那再见了,鹤丸君。”

鹤丸快要哭出来了,紧紧攥住一期的一只手不放,一期则笑着摸了摸鹤丸的头:“没关系啦,回家吧。有空再来。”

光亮成烛火,又换一抹朱砂。

他还能怎么办?

给太夫和花魁伴奏,三弦越发熟练了,于是也少了打骂。但即使少了打骂,鹤丸也知道他的未来是什么。若学不会三弦是不是就能不接客?或许是吧,但也可能活不到这时。为了口气什么事都愿意做——我有过选择吗!?鹤丸质问道。治愈人心……这里的三弦什么时候真的弹过人心?欢笑过后是无尽的疲惫,之后就是不断的重复。

那次之后四年了,再也没见到过一期,不过并不是一期搬走了,而是新屋对自己的惩罚结束了,于是他不用再忍受少得可怜的睡眠,跑去那么远学三弦了。鹤丸自然不能奢求一期真的能留下他,但至少,他们和三弦没有关系;可能正是自己和三弦太过紧密,于是无法融入他们的生活。他们无法也不需要拯救自己,只要活在心底,为自己心中那随时喷涌而出的不满蒙上安抚的毛毯即可。

“和你换个牌子。”

鹤丸还想着该怎么让自己接受接客的事实。酒红色的暖帘带着彩虹的色彩,这或许能成为安慰,转而让自己安心嘲笑这里的一切。而他看到一期的时候,整个身子僵在挂着艺伎牌子的墙前。

接待一期的是个老练的下等艺伎。听到鹤丸这样的请求,他并不在意,把“深雪”的牌子对着鹤丸的脸,忽然哈哈大笑,又抽走了鹤丸头上的一个钗,说出了事他不负责。

“……”一期正喝着酒,瞥向鹤丸的时候皱起了眉。

“被吓到了吗?”鹤丸走到一期面前的桌子边。

一期仰视鹤丸,又低头向酒杯望去。

“长高了不少。”

“大家都说成年还会窜一次……”

鹤丸开始拆头上各种各样的装饰,头发一点点变成普通的样子。他用手聚起零碎的夹子木簪,像是扫帚扫落叶。

“那个伙计身上穿着这家店家纹的外褂……即使如此……您也叫我回家……”鹤丸把最外层艳色的衣服脱下,挂到了屏风上,留下白色的内夹衣。

“鹤丸……”

鹤丸跪在一期面前,直着腰板,双手搭到对方的肩上,定定凝视。这屋子里到底有没有鹤丸?一期在叫谁?……他在叫自己。

“那我是不是该回一句一直未喊的一期哥呢?”

屋子仅有的烛台跳动着焰火,周围被朱漆覆盖的桐木找不到他们本来的颜色。春花秋月之所,情雾迷蒙之中逐渐模糊双眼,如同屏风上似草般的金色烟雾。鹤丸把双腿跨过一期盘的腿,坐在他的脚跟上,手臂环住一期的脖子,头侧在一期靠近臂膀的肩上。淡淡的糯米粉味道从衣物中偷跑出来,鹤丸顺从的跟着气味飞舞思绪。

“一期哥想过要抱我吗?”

一期长叹,既没有回答,也没有朝鹤丸瞥去。

鹤丸忽然觉得自己和一期的身子贴的不够近,又缩了缩身子,但感觉怎么都不会融在一起——他带不走自己,却还在努力的维持着“鹤丸和一期哥”的关系。

哥哥和弟弟就不可以拥抱吗?不可以像现在这样,紧紧的贴着对方,在沉重的包袱下寻求呼吸吗?

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……”

周围的一切像是扭曲了形状一般,连空气也扭曲了。就像三弦既能给烛台切带来希望,也能让鹤丸感受到绝望,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像三弦一样,连自己也在堕落,想要将脚伸进黑浆河中,明知会染脏雪白的足袋。

他并不向往现在这样的关系。扎着头巾的一期和弟弟们——感恩收获的那个场景,才是他想要的,那时的夕阳正如清少纳言所言,是秋天最美的景色。

但决定换名牌的那一刻不就是奇怪的心思在作祟吗?因为是花街?因为是花街,所以如何跌入地狱都无所谓。那根通往天堂的蜘蛛丝实在太细了,而上帝不够公平,花街这里根本就没有蜘蛛丝。

鹤丸并非没有耳闻江户吉原的哀歌。

一期在进入视线的时候就已经被染黑了吧?记忆和现实之中漏了光,在鹤丸干旱的心田上暴晒,晒着晒着,出现了氤氲雾气,那雾气散着淡淡的粉色光亮,给人以幻觉。哥哥和弟弟只是他心中的期盼,不过,既然在这里无所期盼,那可以脱离那个关系,成为这里的独特关系。能够填补对方寂寞的人,也是一个选择。

他闭上眼,用触觉感受一期,却忽然被吓醒,身子抖了一下,双手环的更紧了。鹤丸喘着气,脑袋像是爆炸般只剩空白。他重新抬起头,仔细打量一期的侧脸,然后凑上去,吻了吻嘴角。

一期转过头看向鹤丸后,接吻由一方主持,无比漫长。可光是这样,怎么才能去除跟在自己身后的恐惧。鹤丸的手摸到了一期的腰带,一期动作立即跟上,于是接吻停止了。一期想把鹤丸的手推回去,但鹤丸借着力,牵起一期的手,放上自己的脸颊,仔细感受着皮肤间摩擦才能带来的温暖。

一期的大拇指沾到了划过的水滴,鹤丸的脸湿漉漉的,原来是哭了。

如同卧在脚边的受伤小兽,嘴里隐约哼出细丝般的声响,惹人爱怜,让人想伸出手来抚摸亲吻,应是此屋的光亮太过暧昧。

一期揽过鹤丸的肩,接着,拉过屏风上的长褂,展开,铺到了鹤丸背后的榻榻米上。长褂划开了空气,烛火剧烈颤抖着,忽明忽暗间彼此看不到脸,留褂上的凤凰孤独展翅。那绣在一旁的花瓣像是为此流的眼泪,一颗一颗,虽小,却实在,手按在上面硌得生疼。

再看到鹤丸的时候,他的名字刻在墓碑上,静静的伫立在寺院的角落。周围的青桐张开了手掌般的树叶,为它遮挡风雨。寺院内的紫藤花球簇拥怀念故人的人们,人们有的手上拎着盛水的木桶,有的则带着鲜花。一期听说,鹤丸离开的日子,和那天相隔不久。

一期感觉自己隐约的明白这一切,但又蒙在鼓里。

只有几面之缘,当时还是个小孩子,怎么会如此令人难忘?

母亲好像和他很像。

一期在墓碑面前放上点心,插好线香,香细细的烟洇于眼前,淡淡的气息围绕合十的手。

家里那么多孩子,而自己也早就适婚……

“我的确想过要抱你……”

不断有人向自己介绍女孩子,美丑勤懒,像压城之云。无论自己怎么理解母亲,怎么怜惜父亲,到了自己,还是会变得胆怯。他无法想象母亲抛弃家庭,但他明白母亲是在为她的人生做决定。

不奢求得到新屋太夫花魁一瞥,至少……

身旁一位老妇人路过,不小心撞到了一期的肩膀,但一期好像很疼的样子,抱住胳臂,眼泪簌簌。

风吹过,青桐树叶摇摆,发出了沙沙声响。

那后面的话语,还是让它随风飘散罢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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