宗律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“谢谢大家给予这部作品以厚爱。它没有镀金的奖杯来的奢华与耀眼，若要比喻，它更像是灯光照耀时幕布下藏着的阴影。阴影掩盖了黑暗中的杂乱无章，这是主人公生活的写照，也是他情感的写照。杂乱无章的思绪让心没有属于他喘息的一隅。而这份杂乱，大概也属于我们每个人吧？”
是的。
小野寺下意识的在心里回答，又瞥了眼隔壁带自己来这种颁奖仪式上的佐藤老师。佐藤老师表情严肃，皱着眉，不能说是在认真听获奖人的演讲。或许是在咀嚼获奖者的发言？那人说的多好啊，佐藤老师一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，才会排除万难来听吧。
身子有些泄气，小野寺躺到椅背上，发现前排女士的发卡上镶着三朵水晶做的樱花，但礼堂外的银杏已经染黄了街道，樱花树上落下的也不是吹雪般的花瓣了。
一阵情绪如风涌起，刮向心中的樱花树。那树试图挺拔，最外层依旧翠绿的树叶和隐隐遮住的淡黄，无论如何都在坚持着，不让风随意肆虐。就好像能感知到树叶掉落时的疼痛，小野寺眼前的发卡成了一块闪白，模糊了现实和想象的边境线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让泪乖乖的回到眼睛里。
“我打算试试纯文学的故事，你觉得怎么样？”
咖啡厅的温热潮湿的空气伴着这句话，向小野寺的脸扑来。
“少女漫画里？”
佐藤老师的手覆在玻璃杯上取暖。
“我想，我笔下的人物，应该也会有这样看似简单却无法解决的恐惧吧？”
小野寺无言的点点头。
他的房间总是不知不觉的堆满了东西，最后连落脚之处都没有，稍加想象，那喷薄而出的崩溃感总会让人浑身一颤。而这样的恐惧并不是只有这时候存在的，它总是在一些重要的场合出现，尤其是和高野一起的时候。高野靠近的时候，那堆满杂物的家就会摆出一副要崩坏的样子；而他环抱自己，亲吻自己的时候，黑暗就慢慢从画面外流入，淹没了视线，留下了属于夜晚的寂静。
拒绝的确是自己的真实想法，但无法拒绝，也是自己内心的呼喊。
窗外又下起了落叶雨，伴着呜呜的风声，行人裹紧了外套。小野寺感觉有点冷，拿起桌上的咖啡灌进了嘴里。
让自己和佐藤老师配合是高野的意思，但……
眼下老师的想法，一下子涉及了两个都不太熟悉的领域，真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。
之后佐藤老师和她的恋人离开了，结完账后，小野寺也准备回家。临走前高野来短信，问自己在哪里，小野寺望着身边的落地玻璃窗，窗外景色依旧，于是忽然很想回“在风里”。
打字的时候，崩溃感再度袭来。无论怎么回都不会令自己满意，最后干脆不回了，但在路上心里暗暗惦记着未回的短信，怕对方会因此生气，又不住猜想对方是不是出事了。这种戏码上演了不知多少次，但，即使自己再厌烦，也无法阻止它继续发生。
高野每次都不听自己说话，或者找一百条反驳自己，从来不管自己的心情，小野寺并不喜欢这种感觉；但对方并不是带着砍刀，而是带着自己期望得到的一切，于是再怎么反抗拒绝，也一下子投降了。
高野是实现自己愿望的人似的，圣诞老人吗？
……
下了地铁的小野寺定定的立在站台，盯着黑暗，像是看到了自己正像风一样刮着那棵樱花树，但穿着制服的自己站在树下，抬头仰望着它。他很享受的样子，微微笑着，伸出手，接住了一片缓缓摇着身子的树叶。
不，那不是樱花，你到底在期待什么？
不，它为什么不能成为樱花呢？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——”
小野寺蹲下来，使劲的抓头发，瞪大了双眼却还觉得什么都看不见。
唯一能确定的就是，这样的烦躁，总是跟着高野而来，而且，毫无办法。
高野再次拥住自己的时候，小野寺使出了最大的劲反抗，但还是在更大的力气和亲吻中全部变为无效。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屋子爆炸了，衣服碎片就像树叶一样落下，那股疼痛又来了。
“请你住手……”
小野寺感觉脸上流着滚烫的水，对方好像也注意到了，动作停了下来。
“……”
高野垂下眼，吐了口气，拥住小野寺的臂膀也收了回去。
但小野寺多想得到高野先生的拥抱！他忽然厌恶起自己。对方松开的手是伤心的意思吗？为什么自己非要这样呢！即使再抗拒，那也是自己的问题吧？和高野有什么关系呢？
“抱歉……”
小野寺感觉自己收到了一个拒绝牌，抬眼看高野转身走进屋子里，像是离自己越来越远，再也不靠近了，忽然觉得浑身哆嗦，天都要塌了。但，之前的顺从也没有换来问题的解决，即使相拥入眠，也丝毫没有减轻自己的不安。
自己究竟想要什么……
隔着书架偷偷从缝里看他借书的背影；挤在人群中，期待被看到又希望别被发现的看着他在操场跑步。
远远的看着高野，那就足够了；靠近什么的，别做梦了。
“那，我先告辞了。”
“不坐下来喝点茶吗？”高野手上握着第二个证明自己还存在的杯子，歪头问小野寺。
“不了。”
全世界描写狼狈的字眼加在这里都不够描述小野寺现在的心情。屋子处处是用完后留下未曾处理的衣物，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，他窝在玄关，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，就像是小时候第一次被现实告诉“不可以”，逼迫放弃时的不甘，却只有纯粹的留恋支撑，无助的任凭眼泪流下。
“我觉得，这里可能还要多加一些情节……”
佐藤老师抬头看了眼小野寺，示意要他继续。
“即使情节过了最冲突的阶段，人物也不会一下子就明白该怎么做的。”
“你是说给她多加点醒悟的情节？”
“嗯。”小野寺迷茫的看着窗外，说道，“……还请老师多给她点时间。”
佐藤老师没有再抬头，只能看到皱起的眉，应是沉浸在自己构思的王国中。
窗外是一棵粗壮的银杏树，树叶像金橘色的花，小野寺忽然想起了和泉式部日记中的橘花。心底有个答案，却还是忍不住想问敦道亲王，他用橘花暗喻的，究竟是哪一段恋情。
大扫除也不能充实的薄冰道路，应该要养成每天打扫屋子的习惯。
“这次的游戏是，说出一本你喜欢的书，不能是自己编辑的！”
无聊的时候，编辑部就会玩类似的游戏。然后自然会出现修改题目的人，譬如“不可以是出版物吗，我最近比较喜欢阿吉的摄影集诶。”；也会有认真思考者如小野寺，犹豫了一阵，说自己喜欢和泉式部日记。
高野瞥了小野寺一眼。
“小律，你是高中生吗？”木佐抬头望向天花板，说自己对古代的情怀早在编辑部惨无人性的工作中灰飞烟灭了。
“我一直都很欣赏和泉式部，她是个勇敢的人。”
木佐说的没错，小野寺对这本书的评价是高中时候残留下的。之后喜欢书也不再是内容了，向高中的自己讨要经验，现在看来，的确是有些稚气。
“我倒是第一次听说。她怎么勇敢了？”高野忽然插话道。
即使自己总爱说高野喜欢的书，自己喜欢和泉式部也并非空穴来风，高野的问法让小野寺有些生气。
“因为她能勇敢的追求自己所爱的人……”
像是忽然把什么东西戳穿了一般，总蒙在脑袋里的东西明晰了。但随着答案之雨落在干旱的心田，小野寺不正常的表情也浮现在脸上。
反复吟咏的手枕之袖，带着当初的理解出现在脑中，和自己的心境忽然契合起来。把爱当成是神明赐予的宝物，全然投身进手枕之袖的美好中，忘记了那反复其实是害怕消失的表现；而自己正沉溺于深深的不安中，把所有的一切都怪给了不现实的梦想。
“胆小鬼。”
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情可能会受到伤害，但不说的话，对方也会不安的吧？
小野寺在家里收拾出了一本菜谱，好像是很早之前下定决心要学会的。
如果……只是说如果……
小野寺抚着菜谱的封面，翻开，一页一页的美食闪现。
他是真的担心自己……
“为什么主角醒悟的情节会拖那么长？”高野拿着稿子问站在一旁的小野寺，“情节分配比重，比重！还有，为什么这时候不让她喜欢的人来开导她呢？这样既更快的醒悟，读者也愿意看吧？”
“佐藤老师想试试纯文学的创作模式，所以这段情节的加长，也是为了仿照真正的生活来画的。”
“人物情感可以仿照现实，情节现实就很多余了。”
“怎么会多余呢！这时候主人公的迷茫和无助难道不值得同情吗？”
高野看着稿子，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我是说，她的那位恋人，可能也在担心她。”高野望向小野寺，“为什么不让他们见面呢？”
因为这和现实不符。
……因为自己还没迈出这一步。
“因为她怕失去他……”
最后还是换成了最普通的形式，毕竟要考虑读者阅读的喜好。但小野寺却在对话里得到了莫大的鼓励，因为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心声，而高野的回答……
锅里的水咕咕翻滚着。透明的锅盖里聚集着水滴，摇摇欲坠。小野寺站在锅前，想着要不要买个手装书架，把之前买的漫画都摆上去。
“怎么了？”
那是个阳光满溢的秋日午后，编辑部也被染出了一层倦怠的淡黄，像是鹅绒。高野趴在桌子上，披着日光小憩，小野寺则站在一旁，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。主编桌子的后面也有一个窗子，落叶正缓慢的下坠。小野寺不自觉的摸向自己的头，但身处屋内，怎么可能沾上叶子。不过，他倒觉得，飘进来一片，正好落到高野的头上，那自己就有理由伸手了。
“啊，没什么……呃……”
高野抬头看向小野寺，只是耐心的等着。
“我……我买了个手装的书架……”
高野依旧只是看着小野寺。
“我是说……它有点重……”
“那换现成的？”
“我也是这么想的……”小野寺忽然低下了头，过了很久才抬起来，“不过，一起拼书架的话，好像会更开心……”
“……所以呢？”
小野寺觉得高野在耍他。自己下了那么大的决心，竟然被这么对待，他有点气不过。
“所以请问你周末有空吗，可以帮我一起拼吗！”
“……你是在邀请我吗？”
“是的！”
“不应该更正式点吗？”
小野寺要炸了，心想真是麻烦，又寻思着到底怎么才叫“正式”，只见高野揽过他的腰，脸埋在胸前。
“我好开心。”
小野寺有点没转过弯，虽有点犹豫，但还是把手搭在了高野的肩上，眼睛则望向了窗外路边的行人。
“……其实，要是可以，也想邀请你一起散步。”
秋日黄昏时，走在红叶纷飞的坂道上，若虔诚的感受的话，上天会驱赶那些不安，保佑我们的爱的吧。